應該說,很多地方的古茶園都難免會帶著些許遺址的況味了。但凡采茶歷史悠久,享有的社會聲譽高,我們都可以勉強稱其為古茶園。在中國這樣一個古老的產茶大國,有很多可以堪稱古茶園的地方,例如大唐貢茶院的湖州,大宋北苑貢茶的武夷山。但假如問,有哪片古茶園里還生長著唐宋時候栽種下去的茶樹時,也許就只剩下云南了。
秋天的茶山,正是開花結果的時候
我們從勐宋出發(fā)去易武,那是普洱茶古六大茶山覆蓋區(qū)域最大的一片地方,靠近中國與老撾的邊境線上。這兩年,國道、省道和鄉(xiāng)道的建設已經(jīng)將那些偏遠的寨子與我們聯(lián)系在了一起,但是恰逢雨季,時常發(fā)生的洪水、滑坡、泥石流依然會阻斷道路,沖垮橋梁。過去這些封閉的小世界對這種阻隔是無所謂的,而如今村村寨寨都開上皮卡車以后,對這種阻隔是非常焦慮的。這也印證了經(jīng)濟一體化的進程。山區(qū)里的橡膠、水果、茶葉,必須要通過這些道路輸送到市場上去。我們因為滑坡,抵達易武的時間比過去多耽擱了約1個鐘頭。因此,我們沒有時間在鄉(xiāng)鎮(zhèn)里停留,徑直去了我們的目的地,麻黑和落水洞。
俯瞰麻黑寨子
麻黑與落水洞
麻黑村子里居住的都是漢人,村寨四面的山坡上錯落有致的分布著古茶園,從山坡抵達森林的更深處,茶樹肆意地生長。山坡的坡度大,雨后,路面濕滑,我們拄著木棍艱難地行走。雨季進山的茶葉商客很少,我們的到來讓村長有點意外,但他也帶著極大的熱情要讓我們感受一下麻黑和落水洞。他帶著我們從他房后進山,那個下午,我們走了很遠的路。
麻黑古茶園里的原始森林
麻黑古茶園的黃昏
山上的茶樹分布很不均勻,有古老茶園的遺存,有近代茶園的植株,還有近年來種下去的新苗。茶葉價格攀升,讓大家意識到荒廢茶園的損失。古茶園遺存的大茶樹市場附加值高,政府出于保護的目的,對一些珍貴的大樹統(tǒng)一編了號。這幾年,商家圍繞大茶樹也是充分挖掘了商業(yè)潛能,將大樹單獨采制,制成小批次產品,市場上譽為“單株(珠)”,麻黑的單株多是從這些樹上采制。有了古茶樹拉動的經(jīng)濟熱度,這些近代老茶園的大茶樹價格也慢慢的不那么便宜了,茶樹成蓬,成垛的散落在山地上。同行者在數(shù)數(shù),一株、兩株、三株··· ···神色間有點鈔票的意味。
麻黑古茶園里的古茶樹
我們正走著,在森林的邊緣,村長指著一棵樹對我們說,這是一個野生古茶樹。樹干很粗,并且向上生長,我站在樹下,幾乎夠不著樹上的葉子。村長口中的野生古茶樹與學術上定義的野生古茶樹也許還是有所不同,學術定義相對要冰冷很多。
古茶園里的“野”茶
采集“圈禁”古樹茶的標本
而村長給古茶樹定義的那一個“野”字,卻包含著他親歷的所有情感認知。從小就見過了這棵樹,長得和茶園里的茶樹有很大的區(qū)別,也沒人去管,沒人去采,人望著樹長大,變老。一代又一代,誰也說不清它的來歷,誰也不知道它與這片茶園之間的關系??茖W家來了,采集了樣本,做了研究,結論發(fā)表在他們看不見的學術刊物上。外面都知道了,在麻黑與落水洞之間的那幾棵古茶樹因為子房無毛或僅基部披毛而與C.var.assamica區(qū)別開來,被認定為C.var.dehungensis,這種認定對村民而言并沒有什么驚喜感,“野”與他們的勞動投入有關,不曾投入心血去管理,任其自由生長,最后成了這一片古茶園的象征。如今進山的茶客,幾乎就是沖著這幾棵古樹去的,其中有兩棵被茶葉企業(yè)“圈禁”了起來,一方面是保護,另一方面是為了方便自己開發(fā)古樹茶產品,層層鐵絲網(wǎng)已經(jīng)暗自表達了原料的珍貴。
“圈禁”的古茶樹
這種稀有古茶樹產品的開發(fā)往往會冒極大的風險,近幾年死掉的那幾棵古樹茶就已經(jīng)造成了茶客在輿論上的譴責。山外的茶客認為,這些古樹是因為茶商的過度采摘所以導致了衰老和加速死亡。茶樹是有自己的生命周期,在茶商“圈禁”之前,山里的古茶樹也會有自己的生老病死,只是那時候消息不會那么容易傳遞給茶客,大家也不會去深究。但“圈禁”后放大的經(jīng)濟效益讓古茶樹成了明星,生老病死都在眾目睽睽之下。
死掉的落水洞茶王樹
老去的,終將老去,在未來依然還會有古茶樹死亡,每一棵古茶樹在死亡之際都會引來一片社會輿論的譴責,譴責茶商和茶農攫取了暴利卻沒有履行保護的義務。茶商與茶農也在試圖做自我辯解,所以他們會強調,茶樹本來就是葉用植物,采摘茶葉只會讓茶樹越長越茂盛,不會存在過度采摘致死的情況,反而是不斷走進來的游客,踩踏古茶樹周圍的土壤,讓土壤板結,茶樹根無法呼吸,導致死亡。
這幾年,人跡罕至的原始森林,因為茶時常迎來造訪者
兩種爭論站在不同的角色位置上發(fā)聲,有彼此推卸責任的嫌疑。而我們?yōu)槭裁匆@么激烈的站出來批判和自辯呢?事實上還是源于大家對這一批古茶樹模糊的認知所制造的想象空間。誰也說不清來歷,那就是百年千年的模糊定義,以熱帶雨林的氣候,50年就可以讓一棵茶樹具有很粗的枝干,很深的根系,很大的冠幅,但過于清晰的年齡喪失了想象空間,再大也無法引起雙方的關注。當古樹茶成了一個產品,并且得到市場的認同,也就不可能全部依賴于那些身份模糊的稀世茶樹。古樹茶的產業(yè)化路徑需要重新做假設,在這個假設里,一方面區(qū)別于成片的臺地茶園,另一方面又需要區(qū)別于保護區(qū)內的零星植株。
黃昏落水洞
曼乃與老丁家寨
茶,是一種與人發(fā)生了豐富感情的植物,歷史性形成的文化情愫,具有跨越時空的認同感。談茶,談神農,談盧仝,談諸葛亮,談陸羽。很多在歷史上有過漫長遷徙史的族群,早已在流離之中遺失了自己的記憶??擅鎸Σ璧臅r候,依然能夠快速回憶起很多久遠的信息。中原典籍中記述的“得荼而解”,被山間壩子聚居的人群運用得非常嫻熟,將采摘的鮮葉烹煮在食物中,做成自己最喜歡的口感,寨子里的長壽老人,用自己的生活習慣向我們詮釋了吃茶養(yǎng)生記。
老丁家寨人的新家園——曼乃
在易武老丁家寨,一個漢族人聚居的古村落里,茶依然在每個家庭中占據(jù)著非常重要的地位。老丁家寨靠近中國與老撾的邊境線,不知道當時到此處定居的漢族人是出于何種緣由,這種避世的選擇往往都會藏著很多不為人知的故事。如今,老丁家寨的村民幾乎都已經(jīng)遷到了曼乃村的河谷及緩坡地帶居住。破敗的老房子荒草叢生,因為茶,讓這個被遺棄的寨子每年在春秋茶季還會迎來制茶人的打理。路邊,一塊大石頭,用漢字鐫刻著老丁家寨四個字,嶄新的紅色油漆描了邊,這是給進山尋茶的人看的。
老丁家寨的界碑
據(jù)老丁家寨的老人回憶,這個寨子在鼎盛時期大約有40戶人,以畜牧養(yǎng)殖和種茶為生。掌握了成熟農耕技能的漢族人,逃離到這一片渺無人煙之地。他們利用自身已有的生產生存技能,快速找到了適合自己發(fā)展及繁衍的路徑。老丁家寨位于深山里的平地上,海拔相對曼乃村的河谷要高。在老人的口述里,他們的老輩最初也想過在河谷定居,站在生產的角度,在河谷地帶種植水稻和糧食作物更適合他們,但是他們適應不了河谷地帶。被蚊子一咬,就會幾天緩不過勁來。只要在河谷地帶待上幾天,身體就會出現(xiàn)各種水土不服的癥狀。他們害怕去往河谷,但也不得不帶著自己采制的茶葉到河谷地區(qū)去與生活在這里的傣族人交換大米及其它生活用品。
老丁家寨舊址前
過去說云南偏遠山區(qū)里存在瘴氣,這是西南山區(qū)的天然屏障。在解放前,社會成熟度較高的中原文明也無法組織大規(guī)模的進駐。老丁家寨的先民也正是基于這一層因素的考量,所以選擇穿越生死,以生命做注,嘗試著穿越瘴氣,最終抵達了這一片“生境”,并且在這里定居下來。
老丁家寨路邊的“柳條茶”
定居于此的漢人是掌握了精耕細作的農業(yè)技能的。他們管培茶園的方式就有別于其它地方。他們采摘的鮮葉也是枝條末端的芽葉,只是采摘時會留下芽葉持嫩度較好的一節(jié),同時保留枝條末端的第二片葉子,讓蠢蠢欲動的芽頭從葉片底部再冒出來,橫斜出新的枝條,催生出新的芽葉。在采摘的同時,也會將枝干上的老葉子剔掉,采摘的同時完成茶樹的保育。久而久之,茶樹就長成了細長的枝條。一棵樹,從主干上生發(fā)出若干細長的枝條,這類樹被當?shù)厝诵蜗蟮胤Q之為“柳條茶”。
“柳條茶”的枝條細節(jié)
在老丁家寨到張家灣一帶,大多茶園都采用的這種方式。這些年,寨子里的村民大多從老寨子遷居到了下面的河谷平地。進山的商客熱衷于采購古樹茶和放野的茶,因而對于山上的茶園也疏于管理。“柳條茶”已經(jīng)幾乎被遺忘了,但進山采茶的人還是沿用著祖輩采茶的習慣,摘取枝條末端的芽葉之后,剔掉枝條上的老葉。老茶樹上,長滿了細長的枝條,錯落有致的從路邊的山坡上生長出來。采茶人只需要站在路邊,拉下枝條就可以完成采摘。
“柳條茶”采養(yǎng)示范
帶我們到老丁家寨的老張為我們示范了“柳條茶”的采摘方式,這種枝條頂部留養(yǎng)的形式很像我小時候見到養(yǎng)蠶摘取桑葉時對桑樹的留養(yǎng)。桑樹的枝條每一年都會剪掉,桑樹老干瓊枝橫斜,老態(tài)彎曲,每一年春天,新枝會迅速從老枝上生長出來,采摘桑葉只需要留下頂部的嫩梢,嫩梢會一路向上長,到秋天,桑樹條很長,一路上生長的成熟桑葉也都已經(jīng)做了蠶寶寶的口糧。冬天里,蠶農會把桑條剪掉,周而復始。
老丁家寨的“柳條茶”
在農業(yè)技術層面,很多看似很有含金量的小竅門,其實往往都是來自于民間經(jīng)驗,從經(jīng)驗變成一種生產習慣。到最后,誰也說不清具體為什么要這么做,但誰也找不出不這么做的理由。茶業(yè)復興曾經(jīng)在勐庫考察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當?shù)赜蓄愃朴谶@種留養(yǎng)茶樹的方式,當?shù)胤Q之為“藤條茶”。在麻黑、落水洞等地,我們在山坡茶園里也發(fā)現(xiàn)有很多茶樹長成了這種形狀。我們走過茶園,適逢入秋,秋茶還沒有開采,茶樹上嫩嫩的芽葉正在生長,采茶人也許并不知道何謂“柳條茶”何謂“藤條茶”,但從小在茶園里耳濡目染的采茶方式已經(jīng)成了一種有認知共識的經(jīng)驗在傳承。
老丁家寨的古茶樹與豢養(yǎng)的蜜蜂
在過去,老一輩的育種專家曾把這種樹形的茶樹單獨作為一個茶樹品種在對待。這種定義,其實是忽略了人在茶樹上的刻意采養(yǎng)舉動。偏遠的西南山區(qū),永遠藏著一些不為我們所知的秘密。所以,茶山行走,很多自詡有文化的茶人,走著走著可能會發(fā)現(xiàn)自己變成了文盲。圍繞茶,有很多無知;圍繞茶樹的生長環(huán)境,有很多無知;圍繞茶樹上長滿的寄生物,有很多無知;圍繞世居茶園旁邊人群的生活方式,也有很多的無知。正是這總總無知,構成了我們進山的理由。而易武,僅僅是一個開始··· ···
易武保護區(qū)界碑
從老丁家寨上去的高山牧場,位于易武自然保護區(qū)內,站在山頂,可以看到刮風寨、瑤族丁家寨、麻黑甚至是象明的孔明山。
————原文有刪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