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西南方向百余里,便是雅安。
雅安地處四川盆地和青藏高原的交匯地帶,素有“川西咽喉”“西藏門戶”之稱。雅安的蒙頂山,是成都平原向西延展的第一個臺地。這里山嶺環(huán)抱季風(fēng),暖濕氣流交匯,在喇叭口狀的蒙頂山東面升騰翻滾、飄然降落。豐沛的雨水,造就了獨特的“天漏”氣候,讓雅安享有“華西雨屏”之名。
雅安原稱雅州,清人杜紫石在《雅州賦》中描述:“數(shù)小城之‘三絕’,纏綿銀絲兮,謂之雅雨;江中美味兮,謂之雅魚;二八俏麗兮,謂之雅女?!毖虐病叭^”之首,便是“雅雨”,當(dāng)?shù)厝苏f,一年365天,雅安竟有300天在下雨。天漏一說,貼切無比。
雅安的雨,儒雅舒緩,如細(xì)線如花針,柔絲萬縷。微風(fēng)一吹,雨霧飄散粘掛萬物,水凝珠晶瑩剔透,盈盈欲滴。涼爽溫潤的空氣,飄過山谷河流,拂過萬戶千家,相遇了雅安漫山遍野的茶樹。
茶樹從此有了新的生命,雨霧蹁躚,碎步跳躍,衍生了靈妙與輕盈的韻致。陸游寫美人的手,用了“紅酥手”來形容,雅雨也是這樣的“手”,柔若無骨,拂去了茶樹的塵埃落灰。雨腳不歇,綿綿密密,織起了重重簾幕,濛濛霧氣,形成了一道天然的磨砂屏障。
雅雨落不完,雨霧散不盡。高嶺低坡,凝神觀望,才能見其影影綽綽,映照出了深深淺淺的茶林。
茶圣陸羽稱茶樹為“嘉木”,雅安卻對“嘉木”統(tǒng)稱為茶樹。這里的茶樹與別處不同,它生來便和雨霧相依相伴,呼吸吐納,無不潮潤清新。茶樹不受干渴之苦,泥土油黑蓬松,根須生長到哪里,都能快活地飲到水分,不急不躁,鄭重對待自己的生長節(jié)奏。
雨霧彌漫,茶樹是大地一抹綠,雨散霧盡,卻是一份從容意。茶樹姿態(tài)沉穩(wěn),向地層探出須根抓握泥土,神色自若地向藍天伸枝展條,如同山脈一樣自然,如同河流一樣坦蕩。葉繁枝茂,是渲染天地間的一片翠色,一種生動;寒來暑往,是四季流年的一個注腳,一聲回響。
雨霧和茶樹相纏相繞,枝葉浸染,漫漶一幅墨色相宜的畫面。茶樹葉片晶瑩,水光閃躍,雨水洗滌了一身凡塵,顯得輕松而舒闊,帶著恬淡的神情,在山頂俯瞰眾生。可這又不是一種居高臨下的俯視,它的清新自在,只會讓人心寬地遠(yuǎn)。茶樹就是這片土地上的寵兒,是當(dāng)之無愧的人間恩物。
誰也說不清是哪一天,哪一個時辰,那些蟄伏在茶樹上的小綠點兒,裹纏了雨霧,凝固了春雨,忽然就有了金石乍開的蓬勃力氣,抽枝而出,原本蜷縮安睡的葉片擺脫了酣夢,迎風(fēng)招展,傲立枝頭。茶葉飽足地享受天空降下的甘露,恰適的水土,煥然這般生機的茶樹,蒙頂山脈,田野河川,皆是它們的故土家園。
蒙頂山高山茶園(郝立藝 攝)
嫩葉御風(fēng)而生,貼雨而長,一日堪比一日豐美。詩曰“冰綃剪碎先春葉”,積蓄一冬的翠綠嫩芽展露出來,顫顫巍巍,卻又自帶嚴(yán)寒擊不倒,風(fēng)霜摧不敗的韌性。
一山千行綠,從古望到今;縱橫阡陌間,唯有山茶在。采茶女在日頭升起之前踏入茶園,摘下芽頭放入竹簍。她們的粉腮映上笑靨,投向茶樹的親切目光,像是看著自己的兒女,或是兄弟姐妹。茶,除了接受日精月華、晴日細(xì)雨的潤養(yǎng),還有采茶女給予的溫順和憐愛。
“采茶溪路好,花影半浮沉?!辈刹枧碜寺?,藍花布巾裹頭,土布帶子扎腰,身上斜掛一個竹簍,迎著乳白的晨曦,身影漸漸隱沒在茶園的樹叢葉間。她們與茶園構(gòu)成了自然圖畫的一角,淡淡幾筆,疏疏化影,似乎履行一個古老而莊重的大地之約。
采茶女白凈細(xì)長的手指,靈巧翩飛如蜂似蝶。也只有這樣的手,耐性而溫柔,才讓茶樹免去了許多羞怯和顧慮,愿意投奔似母如姐的掌心。嫩芽離枝別樹,沒有眷戀不舍,充滿了順其天意的柔和,心甘情愿揮別過往,躋身于小小竹簍之中。
摘下的新茶纖弱嬌嫩,似二八少女,腰身單薄,容貌青澀,卻已懂得了“年華既成,別母離家”的道理,并無撕心裂肺之痛。它雖稚嫩,卻已有了柔韌的信念,堅毅的內(nèi)心,生來為茶,性本淡泊,世間的一切風(fēng)起云涌,不過塵煙過眼。
辭別生命的枝,這是一種離去,卻也是新生的啟程。茶葉如藥草,只有從采摘的那一刻,它和人類的生活,發(fā)生了微妙而重大的關(guān)聯(lián),被寄存希望,被賦予意義。采茶女的竹簍傾空,新葉匯聚鋪展晾曬,如一面鏡湖,似一匹絲綢,綠若春水,宛然沉靜。
我國文字記載,最早的人工種植茶,源于雅安的蒙頂山。蒙山茶葉,也就有了一份來處的悠遠(yuǎn)古韻。
西漢時期,雅安人吳理真的母親多病,久治不愈。他砍柴時偶遇野生茶樹,摘取茶葉,帶回家煎服成水,嘗味清新可口,其母飲下茶湯,漸自痊愈,從此身康體健。吳理真挖出野茶樹,種植于蒙頂五峰蓮花座心。一次為母盡孝的找尋,一次野外摘葉的探索,終于演變成一次人工種茶的馴化史。
嫩葉御風(fēng)而生,貼雨而長,一日堪比一日豐美。詩曰“冰綃剪碎先春葉”,積蓄一冬的翠綠嫩芽展露出來,顫顫巍巍,卻又自帶嚴(yán)寒擊不倒,風(fēng)霜摧不敗的韌性。
一山千行綠,從古望到今;縱橫阡陌間,唯有山茶在。采茶女在日頭升起之前踏入茶園,摘下芽頭放入竹簍。她們的粉腮映上笑靨,投向茶樹的親切目光,像是看著自己的兒女,或是兄弟姐妹。茶,除了接受日精月華、晴日細(xì)雨的潤養(yǎng),還有采茶女給予的溫順和憐愛。
“采茶溪路好,花影半浮沉?!辈刹枧碜寺?,藍花布巾裹頭,土布帶子扎腰,身上斜掛一個竹簍,迎著乳白的晨曦,身影漸漸隱沒在茶園的樹叢葉間。她們與茶園構(gòu)成了自然圖畫的一角,淡淡幾筆,疏疏化影,似乎履行一個古老而莊重的大地之約。
采茶女白凈細(xì)長的手指,靈巧翩飛如蜂似蝶。也只有這樣的手,耐性而溫柔,才讓茶樹免去了許多羞怯和顧慮,愿意投奔似母如姐的掌心。嫩芽離枝別樹,沒有眷戀不舍,充滿了順其天意的柔和,心甘情愿揮別過往,躋身于小小竹簍之中。
摘下的新茶纖弱嬌嫩,似二八少女,腰身單薄,容貌青澀,卻已懂得了“年華既成,別母離家”的道理,并無撕心裂肺之痛。它雖稚嫩,卻已有了柔韌的信念,堅毅的內(nèi)心,生來為茶,性本淡泊,世間的一切風(fēng)起云涌,不過塵煙過眼。
辭別生命的枝,這是一種離去,卻也是新生的啟程。茶葉如藥草,只有從采摘的那一刻,它和人類的生活,發(fā)生了微妙而重大的關(guān)聯(lián),被寄存希望,被賦予意義。采茶女的竹簍傾空,新葉匯聚鋪展晾曬,如一面鏡湖,似一匹絲綢,綠若春水,宛然沉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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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國文字記載,最早的人工種植茶,源于雅安的蒙頂山。蒙山茶葉,也就有了一份來處的悠遠(yuǎn)古韻。
西漢時期,雅安人吳理真的母親多病,久治不愈。他砍柴時偶遇野生茶樹,摘取茶葉,帶回家煎服成水,嘗味清新可口,其母飲下茶湯,漸自痊愈,從此身康體健。吳理真挖出野茶樹,種植于蒙頂五峰蓮花座心。一次為母盡孝的找尋,一次野外摘葉的探索,終于演變成一次人工種茶的馴化史。
茶之由來,與孝相關(guān),與情相系。它所承載的善與美、真和醇,歷經(jīng)兩千多年,從未有過變遷。
吳理真馴化茶樹泡制茶品,取名“圣楊花”和“吉祥蕊”。悠悠中華歷史,從此有了第一款有名有姓的茶葉,有著虔誠而美好的名字,寄托了吉祥寓意。唐玄宗天寶年間,蒙頂山茶被皇朝確立為朝廷正貢之品,貢茶歷史綿綿延續(xù),長達1170年。
千年光陰,無論朝代如何動蕩,宮闈多少紛亂,蒙頂山茶一直是皇室權(quán)貴手中的一杯香露,在變幻的風(fēng)云中,守住了沉靜和泰然。它竟有這樣鮮明的特性:離權(quán)貴如此之近,卻又與喧囂無關(guān)。
“琴里知聞唯淥水,茶中故舊是蒙山?!卑拙右讓⒚缮讲韬凸琶稖O水》并列稱頌,足見詩人對蒙頂山茶的喜愛?!芭f譜最稱蒙頂味,露芽云液勝醍醐?!北彼螘椅膹┎τ诿身斏讲璧淖涛?,有著極為形象和傳神的描寫。宋代詩書畫家文同是四川梓州人,對蒙頂山茶同樣推崇備至:“蜀土茶稱圣,蒙山味獨珍。”
蒙頂山既是一座山巒,又因種植茶樹,成為千百年來文人墨客吟詠的題材。是茶成就了蒙頂山,還是蒙頂山成就了茶,已沒有人說得清,就在這相互滋養(yǎng)和襯映之間,歲月如水,靜靜流過日月星辰。
佛教傳入蒙頂山是三國時期,永興寺便興建于此時,它被譽為“世界禪茶文化的發(fā)源地”,歷朝歷代采茶制茶從未間斷。每逢春茶季節(jié),身著杏黃僧衣的僧人,清晨時分穿行在茶樹叢中,開始一天的忙碌。南朝吳僧樊川跋山涉水,只為求得仙方之茶,供獻雙林傅大士,終在蒙頂山的永興寺完成心愿,奉茶而歸。
唐代黎陽王為蒙頂山茶寫下詩句:“若教陸羽持公論,應(yīng)是人間第一茶。”詩人眼中,蒙山茶實屬“人間第一”,奈何當(dāng)時蜀道太難,茶圣陸羽未能入蜀,一品蒙山茶的美味。這是陸羽的千古遺憾,也讓后人不絕嗟嘆。
大唐盛世,佛寺昌盛,蒙頂山上有三十六座寺院。大唐道宗禪師在永興寺遍植茶樹,把茶融進禪的意境,僧眾在種茶、采茶、制茶中修行。茶是禪,禪是茶,正如日常是修為,佛心是凡心。
蒙頂山茶在唐玄宗在位時入貢,直到中唐,脫穎而出位列貢茶之首。榮耀的貢茶時期,蒙頂山由千佛寺種茶、凈居庵采茶、智炬寺制茶、永興寺供茶、天蓋寺祭茶。五寺合力,營造了當(dāng)年蒙頂貢茶的繁盛景象。
早在唐文宗時代,蒙山茶傳入了日本。對于大和民族,蒙山茶意味著神圣的禪意,詩詞的馥郁,高雅的情懷。茶與佛法一起,乘舟出海,在異國他鄉(xiāng),煮一壺水,沏一碗茶,鄉(xiāng)愁裊裊,滿室生香。這味與色,也是有著“大唐氣象”的,端嚴(yán)之中有大慈悲,如同蓮花,在黃卷青燈的背景中緘默綻放,觸手生馨。
從天竺到神州,北宋不動法師在蒙頂山永興寺一邊喝茶,一邊完成了佛愿。他把普度化成《蒙山施食儀》,成為東南亞各國僧人每天傍晚必誦的經(jīng)文,成就了禪門經(jīng)典,傳揚天下。蒙山清峰產(chǎn)甘露,不動法師又被稱為“甘露法師”。一片冰心,大慈大悲,猶如蒙山茶,看似無奇,實則內(nèi)蘊厚重,潤澤心肺,一飲再飲,唇齒留香。
明代李時珍在《本草綱目》中記載:“真茶性冷,唯雅州蒙山出者溫而主祛疾?!敝袊摹八幨惩础敝f,已流傳許久,蒙頂山茶的初次登場,不也是因為它治好了吳理真母親的痼疾嗎?飲茶而健體,有著醫(yī)者古老的證言,歷經(jīng)時易世移而不改,已是當(dāng)代人普遍認(rèn)知的真理??烧l也不能將它僅僅視為一味藥,它天生有著藥草難以企及的迷人滋味,以舒怡的口感,讓人很快就接納了它。茶溫和儒雅,同時又身負(fù)藥效,如同儒生持劍,一派斯文肩挑正義,扶助太平。它不自矜不自夸,迎送著蒙山的日升月落,將沉默典故釀成了恒河流沙,年年生長,歲歲無恙。
前不久,雅安發(fā)現(xiàn)了六個千年古茶園群落。古茶園就在蒙頂山余脈的海盤山,它們從清代到宋代,跨越千年光陰,每個古茶園都保持完整狀貌。宋代的古茶園有山門、道路、各種茶樹,專家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個地區(qū)百年內(nèi)沒有人類生產(chǎn)的痕跡??脊艑W(xué)家至今仍在考察古茶園群落,挖掘這段塵封已久的歷史記憶。
年復(fù)一年,古茶園歲華增長,與天地同呼共吸,青翠的新葉在風(fēng)中搖擺,斑駁的磚石刻印著舊時字跡。遙想當(dāng)年,用釘錘重重鏨刻下的文字,已風(fēng)化模糊,那被人遺忘的茶樹,卻依然春來抽枝發(fā)芽。茶樹不是忘記了時光,而是在時光之外,當(dāng)生死已勘破,得失已無尤時,誰也無法舉著一把壽命的尺,殘忍而冷酷地給出一個“倒數(shù)計時”,規(guī)定它的宿命去處,禍福榮枯。
古茶園的千年茶樹,不知發(fā)生過多少故事。也許有才華滿腹的詩人,眼里含著熱淚,輕拍它的樹干,滾燙而熱情的詩句,像是奔涌的潺潺小溪,從山澗峽谷流淌;也許有青春嬌麗的采茶女,因為心愛的人去了遠(yuǎn)方,在樹下徘徊又徘徊,等待又等待;也許有唐時的圓月令它心顫,宋時的微風(fēng)讓它愉悅,元時的鳥雀唱過一支斷腸的悲歌,明時的雨水又帶來一場歡飲。
茶樹被人所馴化,又在歷史中陰差陽錯地與人離散。或許阻隔它與人的,是懸崖峭壁,是刺叢荊棘,是同在一個空間,卻難以親近彼此的因緣。古茶園重見天日的一刻,它早已忘記自己孤單生長了多少個輪回,看過多少四季流轉(zhuǎn),卻有幾分熟稔的邂逅。逝去的會重逢,擦肩的會相遇,只要個體的存在,生命就缺少不了活力。
古茶園的茶樹放淡了等待與守望,更加放淡了沮喪和失意,將自己融入了蒙山雨霧,融入了這片土地,也融入了人們的日常生活。
雅安不僅物產(chǎn)豐富,蒙頂山和天全等地還有國寶熊貓。從八百萬年前流傳下來的古老種族,熊貓歷經(jīng)了嚴(yán)酷的自然環(huán)境法則,作為“活化石”走到了今天。雅安的天然生態(tài),為熊貓的繁衍與生活,提供了生存條件。如今,茶葉和熊貓,是雅安兩張矚目的城市名片,看似一動一靜,一獸一植,實則歸為一理:生態(tài)造福了多彩生命,生命譜寫了歷史華章。
雅安蒙頂山孕育了茶,西漢吳理真馴種了茶,唐代陸羽研究了茶,他們從歷史泛黃的書頁走來,從平平仄仄的風(fēng)雨中走來,變成了一闕悅耳動人的古韻,溫潤了一杯塵世的甘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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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青,是一個非常有意思的詞,它最初與“青竹”密切有關(guān)。古人在竹簡上著書,為了方便書寫和防止蟲蛀,將青色竹簡用火烤干水分,這叫殺青。后來人們種茶制茶,“殺青”便是綠茶加工制作的第一道工序,將摘下的嫩葉加以高溫,減少葉中水分,使葉片變軟,同時保持固有的綠色。再往后,電影從業(yè)者一本正經(jīng)地說起“殺青”,指的是電影拍攝部分已經(jīng)完成,將拍好的底片,放在片盒中,準(zhǔn)備沖洗。
從古至今,“殺青”的內(nèi)涵和外延有所改變,但最為本質(zhì)的一點從未變化,它是前一個過程的結(jié)束,后一個過程的開始。如同一座橋,橋面上的人能喘息休憩,卻又無法發(fā)出“功德圓滿”的感嘆,接下來還要繼續(xù)長途跋涉?!皻⑶唷笔且粋€動態(tài)的中間旅程,一種“向好而生”的孜孜努力。
名山牛碾坪觀光茶園(郝立藝 攝)
“殺”和“青”的組合,有種語言上的生猛、辛辣和凌厲。但雅安制茶的殺青過程,卻是茶葉的一次蝶變。
單單看“青”,就像一汪綠色從眼前鋪開,是那么純粹天然,讓人視之思之,內(nèi)心泛起波紋漣漪,仿佛一江春水,微漲輕漾,流光粼粼。取自天然,不一定恰切妥當(dāng),制茶的“殺青”步驟,除了讓葉片變軟,方便制作,也為了散發(fā)青臭味,促進良好香氣的形成。茶葉經(jīng)過高溫與揉捻工序,艱難的生命歷程,承受了來自外界粗暴的力,默默吞咽了苦楚,為的是讓自己有所領(lǐng)悟和成長。
世上哪一種成長,不會經(jīng)過磨礪呢?所有的不完美,其實都蘊含著完美,像是一塊粗糙而黯淡的石頭,包裹著一塊價值連城的寶玉??上^如枷鎖,束縛了它的呼吸,遮擋了它的光芒,讓人難以感知它的存在,要將它以玉的姿態(tài)呈現(xiàn)于世,少不了砍削和雕琢。蛻變的過程,猛烈而疼痛,枷鎖也是護甲,剝落時就是新生的掙扎。
采擷的嫩茶外形挺拔,顏色翠綠,猶如少年未脫的稚氣?!皻⑶唷眳s是讓它浴火歷練之后,與過往青澀徹底告別。脫去的那一種“青”,是它曾引以為豪的年少璀璨,無憂無慮。
于是,“殺”字重壓而來,在新葉擁簇的鐵鍋,“殺”是蓬勃的烈火,朝著青蔥綠葉,削去曾經(jīng)的孤傲酷烈。“殺”與“青”,從此天長地久地捆綁,成為一枚獨特的漢語詞匯。茶葉褪掉天真顢頇,剩下的柔軟,化成一縷茶香,一杯亮色。
采摘新茶以女性為主,殺青的多為男性。他們支起一口燒得燙熱的鐵鍋,用剛勁的臂力,以手為鏟翻炒茶葉,磨出厚繭硬皮,不畏高溫猛火。這就像是一場陽剛與柔弱的碰撞,殺伐決斷,以強大的氣勢,給予茶葉新生的力量。
誰在年少時,不曾有過輕狂時刻呢?可惜廣袤的世界,不是高揚的枝頭,也不會有永遠(yuǎn)的惠雨和風(fēng)。當(dāng)茶葉從枝頭下來,一次離別,也許不足以寫就生命的轉(zhuǎn)折?!皻ⅰ比チ藢嶋H的青澀,減除冗余,擺脫贅物,告別雜質(zhì),新生從此開始。
茶葉的“殺青”不僅是殺伐,也是守護,就如將士鋒利的刀劍,才能守住柔弱的民眾、故土和疆域。殺青也能“鎖住香氣”,讓茶之香,與茶之形久久相隨,血肉相融。殺青的過程,是較量是相融,是勇猛是精微,是百煉鋼與繞指柔,是鐵血強毅與溫香軟玉。當(dāng)茶葉在高溫與翻炒中微微躬身,它的蜷曲不是無能,不是妥協(xié),而是另一種強大的生命之力,在火焰與熱力中再次生長。
殺青后的茶葉有了滄桑的閱歷,沉淀了入世的睿智,靜幽品茗,滋味無窮。
茶葉的舍和得,看似相悖而行,其實相輔相成。沒有剔骨削肉的“舍”,不會有大徹大悟的“得”,臘梅不經(jīng)歲月霜寒,不會有撲鼻奇香,璞玉不經(jīng)切割雕琢,不會成就美玉佳品。“舍”是一種向死而生,看似拋入苦地,掙扎沉浮,忍疼受痛,卻能“柳暗花明又一村”,豁然開朗。
殺青經(jīng)了“舍”,有了“得”,茶葉的下一段歷程,才能蜿蜒展開;堅強而柔韌的魂靈,才能冷眼看紅塵,靜心度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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雅安茶采自谷雨后,人們制成綠茶,也選擇合適的茶材制成藏茶。藏茶屬于發(fā)酵茶,制作工藝特殊,經(jīng)煮耐熬,湯色黃紅明亮,飲之令人神清氣爽,是佛家禪宗修行的上乘之物。它不僅在漢地受到歡迎,藏地人民也視之為生活必需品,很快就成為專門為少數(shù)民族同胞制作的茶類。
在西藏有段這樣的歌謠:漢家商品像百花/開在雪域高原上/藏家兒女有心開采出更多的寶藏/只要是漢藏姐妹同甘共苦/天上的日月便會格外明亮/遍野都將飄散藏茶的芳香。
藏茶與藏族人民的生活聯(lián)系在一起,與藏地文化不可分割。有史記載,當(dāng)年文成公主進藏帶去的茶葉,正是出自雅安。
雅安自古是南方絲綢之路和川藏路的交匯之所,是川西地區(qū)重要的商品集散地,“茶馬古道”之川藏路的第一站,稱為通往藏地的民族走廊。以雅安為代表的漢地藏茶,一年又一年地運往藏地,這不僅僅是一種單純的商品買賣行為,也代表了當(dāng)時中央政府的政治意志。茶,千百年來一直是藏漢經(jīng)濟和文化緊密聯(lián)系的紐帶,茶馬互市,既解決了藏族同胞對茶的需求,也滿足了朝廷因征戰(zhàn)而對馬匹的需要。
舊時的雅安是茶馬貿(mào)易的中心,朝廷在這里首次發(fā)布了“茶馬互市”的政策法令。以茶換馬,始于唐代,盛行于宋代。雅安境內(nèi)的名山區(qū),至今仍有保留完整的茶馬司,這是自宋朝以來,歷朝歷代管理茶馬交易的專門機構(gòu)。據(jù)《明史·食貨志》記載:“明初,雅州碉門茶馬司規(guī)定,西藏的上等馬給茶40斤,中等馬給茶30斤,下等馬給茶20斤?!?/p>
高原氣候干燥,氧氣稀薄,藏族同胞日常所食,主要是牛羊肉、酥肉、糌粑等,需要飲茶來消食、止渴、解膩。明《嚴(yán)茶議》載:“茶之為物,西域吐蕃,古今皆仰信之。以其腥肉之物,非茶不消;青稞之熱,非茶不解?!辈夭铚旨t明亮,滋味醇和綿長,經(jīng)歷三十多道制作工序而成。在藏地至今沿有“寧可三日不食,不可一日無茶”的生活習(xí)性。
藏茶地位崇高,曾經(jīng)一度作為硬通貨幣,比金子還要貴重。這是因為藏地在歷史上貨幣雜亂,以物易物是交易主流,藏茶按條比值論價交易,公平公正,又因為藏茶貯存越久,價值越高,藏族同胞便把條茶囤積起來,成為儲蓄的主要方式。在物質(zhì)匱乏、經(jīng)濟蕭條年代,藏地常將條茶當(dāng)作貨幣使用。
一條川藏茶馬古道,因藏茶而起,因藏茶而興。從精神層面講,它也是一條民族團結(jié)與融合之道,只是道路漫漫、崎嶇難行,途中艱辛無數(shù),讓人望而生畏。
川藏線上的茶馬古道,綿延五千里,始于雅安,二郎山、大相嶺,隔開了成都平原與青藏高原,峰嶺陡立,峽谷深陷,茶馬古道迂回其間,如繩彎彎纏繞。
回溯昔時光陰,翻閱往日舊憶,背夫排成長隊,從雅安城門逶迤而出。他們身負(fù)沉沉茶包,壓彎了腰身,低頭行路,歌聲卻從這一步一埋首中,漸漸變得激越昂揚:背不完的雅州城/填不滿的打箭爐/茶鹽布匹百樣貨/大路小路都難行。
從雅安到打箭爐,雖然只有幾百里山路,海拔卻從六百米,陡然攀升至三千米。沿途高山峽谷,道路險峻,騾馬難行,貨物多靠人力背運。背夫負(fù)重兩百余斤,往返幾十天,所用工具卻是簡陋的草鞋、背架子、打杵子,馱運起了他們生活的希望。
清康熙年間,《雅州府志》記載,雅州所轄諸縣“山多田少,民不足耕”,是以滎經(jīng)“小民則惟背運茶包”,天全則靠“男子背運,女子耘樵”,漢源也以“背馱營生”。為了養(yǎng)家糊口,生存繁衍,千千萬萬的背夫彎腰躬身,走上這條危險重重的茶馬古道。
背夫到了歇腳處,打杵子往背后一靠,支起了身上的貨物,釋放了重壓,擦一把額頭熱汗。他們眼前高山巍巍,山路折折彎彎,一條看不見盡頭的小路,一拐再拐,仿佛伸進了云端。山里氣候,暴戾不定,剛剛還陽光晴好萬里無云,忽然就會狂風(fēng)驟雨,甚至飛雪漫天。在熱與冷、干和濕之間,茶馬古道成了一段包羅萬象的長路。
千年以來,倒在茶馬古道的一些背夫,變成了路上長久的遺憾。他們留下的茶葉,那是一份不舍的眺望,故土難歸的辛酸。
歲月洗凈晨昏千華,藏茶翻越山嶺河谷,從雅安來到藏區(qū)。在藏族同胞心中,茶葉途經(jīng)的路途越遠(yuǎn),質(zhì)量也就越好,醇香滋味更加悠長。他們覺得,若非一種執(zhí)拗堅持,激蕩著骨子里的無上信念,不能跨越蒼茫大地。藏茶的長途跋涉,賦予了它堅強果敢的文化意義,它不僅能滿足人們的身體需要,還能帶來心靈享受。美國文化人類學(xué)家懷特曾說:“文化的目的就是滿足人的需要。”于是,無論僧侶或平民,宗教儀式和日常生活,都盡情享受這一縷來自漢地的悠遠(yuǎn)茶味。一壺水,一碗茶,結(jié)晶為藏地文化,成為世世代代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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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夫的茶留下余韻,遠(yuǎn)行的路卻已走完。從歷史到現(xiàn)在,沿著一條悠悠古道,無數(shù)腳步叩響了青石板,回應(yīng)的皆是歲月流聲,如金石相擊,如沸水翻滾。
雅安的綠茶還是藏茶,投身杯中,注定波瀾不驚。
茶水清潤,千人百態(tài),讓飲它的人各有所感,有人喝出了欣悅,有人喝出了寂寞,有人喝出了詩意,有人喝出了人生。
唐元和六年,詩人盧仝收到好友寄來的茶葉,素有“茶仙”之稱的他得此饋贈,欣喜若狂。“獨樂樂不如眾樂樂”,好茶若無好友分享,滋味也減了一半,于是趕緊邀請韓愈、賈島等好友,至太行山下的桃花泉煮飲新茶。水沸茶濃,香霧裊裊,著名的“七碗茶歌”亦就此誕生。仿佛是盧仝持一支茶香四溢的筆,妙句天成,寫下了品茶帶給人們的美妙情境:一碗喉吻潤,二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惟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fā)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唯覺兩腋習(xí)習(xí)清風(fēng)生。
一杯清茶,竟能讓人潤了澀喉,除了煩憂,潑墨狂書,羽化登仙??梢姡杞^不僅僅是滿足口腹之欲的飲品,還能帶給人廣闊遼遠(yuǎn)的精神世界,讓情緒在茶中輕盈起舞,讓思想在茶中沉浮跌宕。
明代文人徐渭因為一杯茶,竟然看到了十六種美與雅致的生活:“茶宜精舍,宜云林,宜瓷瓶,宜竹灶,宜幽人雅士,宜衲子仙朋,宜永晝清談,宜寒宵兀坐,宜松月下,宜花鳥間,宜清流白石,宜綠蘚蒼苔,宜素手汲泉,宜紅妝掃雪,宜船頭吹火,宜竹里飄煙?!?/p>
茶之雅,味之韻,除了解渴或養(yǎng)生,茶更是給予了中國人精神的滋養(yǎng),“一生清福,只在碗茗爐煙中?!迸c其說茶給予人以“?!?,不如說它讓人學(xué)會了平靜。茶字,可拆解為“人在草木之中”。肉體凡胎,自然造化,只是人們往往自恃聰明,卻離自然之道漸行漸遠(yuǎn)。飲茶,是一次回歸和尋找,從草木的呼吸中,朔源初心,回歸自己。
茶心禪味,本是同根之花,枝葉相纏,盤根錯節(jié)。人生若無一盞茶水相伴,猶如缺失一位善解人意的知己,少卻了一份生活的滋味。
清靜山林,遠(yuǎn)離塵寰,最適合茶樹生長,禪賦予茶樹沉靜的靈性,茶為禪增添無法言盡的深意。一葉落而知天下秋,一片茶葉,也能承載無窮的自然之道。
蒙頂山茶攜一段經(jīng)天緯地的緣分而來,山川江河,雨霧繚繞,孕育了神奇的“東方茶葉”。品茶之人,唯有持一顆恬淡從容之心,才能與茶有一場最好的“相遇”,來赴這段心念已久的“君子之約”,獲悉宇內(nèi)真理,悟得慈悲佛性。
從古至今,雅安茶葉赫赫有名,從皇家顯貴才能品嘗的貢茶,如今成了平常百姓的杯中之物。雅安的茶類繁多,品嘗了甘露有石花,飲下了黃芽有陪茶。如果還想換一種生津茶水,一杯藏茶的亮色,再次讓你口舌葆香。
蒙頂常有月光照射夜空。山月如鉤,溪流潺潺,沖泡一杯“蒙頂甘露”,清茗幽香,滋味鮮爽,濃郁回甜。這一刻,就會聯(lián)通時間與空間的界限,抹去了人世的繁華紛亂。
茶讓人變得寧靜平和,茶葉在水中舒展,內(nèi)心也被熨帖,打開了褶皺,袒露出悲喜,仿佛又能見到茶的一生,成長采摘、發(fā)酵萎凋、靜置殺青,歷歷在目。茶葉沉浮,彼此糾纏又彼此相融,來來去去,奇妙輪回,化成一杯清香。
蒙頂山靜默如昨,多少詩詞和傳奇,多少過往和未來,讓一片熟悉的葉子,搭一座穿梭時空的橋。人生得失,盡在杯中,苦澀甘甜,終難幸免。誰能斬斷悲歡離合,誰又能放下愛恨恩怨。飲茶之人,倘有慧根天成,在杯中便能體味乾坤運轉(zhuǎn),百態(tài)炎涼,再熱烈的滋味嘗過之后,最終還是歸于淡然。茶的心,禪的心,都是淡的,即便入口灼燙,一口抑或一杯,還是逃不開一個“淡”字,誰能悟透它,才是和它的一場真正相逢。
時間也許會帶走悲歡和離散,歲月終將淘洗庸?;蜉x煌。所有的相聚別離,都會消散于鄉(xiāng)關(guān)日暮,幸好還有一杯茶,溫暖了五臟六腑,撫慰了山高水長。
揚子江中水,蒙山頂上茶。棲身茶樹之下,悠然青綠之巔,舉杯邀月,似醉似幻。如能與茶香為伴,迎來晨風(fēng)暮雨,仰望滿天星斗,慣看悲喜憂歡,就是蒼茫歲月的茶心禪悟。
來源:《四川日報》(2021年8月10日第10版)
作者:杜陽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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